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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ate Posted: 03:09:11 11/07/00 Tue
Author: 張大春其中的寫作意見, 來自"我妹妹"
Subject: 網上導讀教材: 寫作的意義

我妹妹 (節錄)     張大春

  我恨那個讓我妹妹懷孕的小鬼嗎?我捫心自問了一年多,直
到今天,我反而越來越感到模糊。也許是因為恨意經不起時間的
沖洗,也許是因為恨意經不起思考和追問。然而,這些日子以來
,我想得更多的卻是:我恨我爺爺嗎?我恨我爸爸嗎?我恨我媽
媽嗎?那麼我妹妹呢?陳大夫呢?沈家德呢?那些透過改頭換面
、東割西補的手術被我編織在許多作品之中的角色,我恨他們嗎
?我肢解他們、凌遲他們再拼湊他們──難道這就是我治療自己
的全部意義嗎?
  
  我妹妹進了國中以後,就會不斷問我:「你為什麼要寫東西
?」她的表情極其虔誠,彷彿我趴在書桌前、以從小未經嚴格糾
正的歪斜姿勢一字一句地寫出那些詩篇、散文和小說的事是非常
不可思議的。她從未存心嘲謔我「將來要當一個作家」的夢想;
她祇是不明白:作家這一行有什麼值得去夢想的?如果有什麼理
由足以支持她這麼懷疑,我想,至少有一點可說,那就是我每一
次答覆她「我為什麼要寫東西」的說法都不一樣。作家,一個多
麼不確定的行業。

  我簡直不記得是不是向我妹妹招認過:小時候曾經為了應付
作文班的作業而胡謅她盪鞦韆摔成腦震盪的事。不過,這一類的
事其實經常發生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。我的意思是:日常生活是
一種經常迫使人不得不撒一點小謊的情境。我不喜歡這樣,但是
事情就這樣發生著。於是,我變成一個作家。
  
  印象中我的第一篇小說是我高三那年寫出來的,它的第一個
讀者是我妹妺。當時她剛裝上牙齒矯正器,能夠將小提琴的A絃
和D絃柔軟甜美的音色表現流暢、婉約──有時甚至俏皮得可以
。那個冬天她總在練完琴之後推開我的房門,一頭栽倒在床上,
悶著聲說:「你為什麼可以不要練琴?」我通常的回答是:「可
是我要聯考。」這樣毫無誠意和溝通的對話繼續了幾天、也許幾
個星期之後,我有了故事的靈感。說一個四口之家,幹記者的父
親忽然失掉了,但是他一點兒也不難過,反而拿出所有的遣散費
給家人買禮物。媽媽得到了一串珍珠項鍊,兒子得到了一部電腦
,準備在家寫作。然而不幸的是家媥D了小偷,珍珠項鍊失竊,
兒子和女兒同騎一輛機車去抓賊的時候又發生了車禍,女兒的牙
齒全部撞斷了。不幸中的大幸是父親把這整個悲劇寫成一部小說
出版,因此而轟動文壇,成為知名的作家。

  我把寫完的故事唸給我妹妹聽,她抱著枕頭坐在我床上,隨
即問了我幾個問題:「你為什麼要寫我?」、「我為什麼那麼倒楣?」以及她日後不斷提出的:「你為什麼要寫東西?」

  「好玩啊!」我說。

  等到我妹妹開始懷疑我媽媽遺傳給她某種精神上的疾病的時
候,我也對「為什麼要寫作」這一類問題有了比較不好玩的、比
較正經嚴肅的、比較悲哀的看法。我幾乎可以毫不考慮地說:「
寫作是我給自己的治療。」

  在真實的日常生活堙A我妹妹早已拆除了牙套,長了一口潔
白整齊的美齒,七年不碰小提琴或任何其他樂器。我爸爸順利幹
上吃糧不當差的副總編輯和開過一次靠人情捧場而圓滿成功的畫
展。我媽媽仍舊天天步行到三條街的藥局去替這社區的中產階級
家庭開感冒、腹瀉、養顏、補身的種種藥方,而沒!有一個病患
知道他離了婚且罹患著某種原因不明的躁鬱症。我則在一個方圓
不超過三公里的日常生活圈堨肮﹞F二十七年,憑藉著一些小小
的幻想、小小的謊言、小小的誇張情人而成為「文壇可期待的新
慧星」。

  這顆新慧星的妹妹偶爾會寫幾句介乎笑話和流行歌詞之間的
短句──比方像:「心情是灰藍色的/眼淚郤是透明的/而且沒
有流出來」之類;除此之外,她祇在開我玩笑的情況之下才會創
作,寫在種背後有一條黏膠的黃色便條紙上。我大學畢業前的那
個寒假,獲得了此生第一個文學獎,她在便條紙上替我擬了謝辭
:「感謝上帝創造了世界/感謝爸媽創造了我/感謝自己創造了
小說/感謝我妹妹什麼也沒創造/所以小說、我和這世界/同時
有了希望」。

  我想:拉小提琴那幾年的熬練對我妹妹或許有些微妙的影響
,她的意識底層因之而醞釀出一種對結構、秩序和準確性的要求
;相對地,也因為不耐於這種種要求的鞭笞而渴望自由。我分析
她給我的便條和為數不多的信件,常在字裡行間推敲她未經任何
訓練(她甚至沒補習過作文)而學會擺布文字的奧秘。她則一次
又一次地於細讀我作品文字之餘揣測它在現實生活中的來歷。她
比較著作品內容和我生活內容的一切,不時發出讚歎;但是我卻
自覺像個被一層一層剝去衣衫、放置在玻璃櫥窗堭筐檢視且骨
肉殘缺不全的病體。

  那篇得獎之作〈透明人〉是一個開始。小說寫的是一個可能
患有妄想症的大學生被一個不知道該被視為實存的、或者是虛構
的人物「唐叔」利用,成為執政黨在校區發展地下情報工作的職
業學生。在故事的結尾部分,大學生被送往療養院終身監禁。依
照我自已的看法,小說最妙的地方在於沒有人能辨識大學生是不
是真地瘋了抑或是受到極高明的政治迫害而成為是非混淆、價值
錯亂、真偽難辨的整個社會的犧牲。它得到相當高的評價,首獎
的獎金讓我成為本校園中一輛高性能越野機車的飆主。我妹妹在
舊曆年假期間陪我一起試車的那天問我:「你是不是把什麼人寫
進這個小說堥茪F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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